被项羽扑杀的齐楚第一军事家族，最后却成为汉文帝手下第一功臣

公元前208年九月底，卿子冠军宋义率领的楚国援赵军团正式出发了，大军浩浩荡荡一路往北，结果却是雷声大大，雨点小小，方行至半途，就在安阳（今山东曹县）停下来不走了。

安阳这个地方，在齐楚交界处，离巨鹿还有近八百里之遥，前路漫漫，任重途远，怎么说停就停了？副将项羽百思不得其解。

刚开始的时候，项羽还以为是大军要在安阳补充给养，但一晃足足四十六天过去了，宋义还是没有一点儿要走的意思。

项羽郁闷！

——搞什么鬼啊，刘季已在前方东郡城阳一带跟秦军连干了好几场了，不仅打败了秦的东郡郡尉，还击破了从河北南下阻击楚军的秦长城兵团王离一部，可我们这一路十万雄师还一仗未打，生生的耗在安阳这个鬼地方吃闲饭。你个死宋义，闲饭就那么好吃吗？

宋义当然不喜欢吃闲饭，在这四十六天里，他已尽展外交手段与齐国人搭上了线，剩下的，就等你项羽吃不住劲了。

项羽果然吃不住劲，他第一个反应是宋义胆小畏战，所以才迟迟不肯动身——这个想法让项羽很恼火，因为他生平最讨厌的，就是怯懦无能之辈。

于是项羽冲进帅营，怒气冲冲的喊：“宋将军，吾闻秦军围赵王巨鹿甚急，城内死者七八。我军既已来援，应速速引兵渡河，乘彼攻围日久，鼓噪进攻以击其外，赵兵杀出以应于内，内外夹攻，则秦军必走，而章邯老贼可擒也。”

宋义老神在在的摇头道：“公之言差矣！夫牛虻斗牛，志不在虮虱。章邯者，虮虱也。故我等欲灭秦，不可尽力与章邯即战也。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疲，我承其弊而攻之，必破矣；若章邯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亦必可破矣。故我顿兵于此，以观秦赵之胜负。夫击轻锐，我不如公，坐运筹策，公不如我也。”

这正是楚怀王与宋义的诡计。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正是要坐山观虎斗，学从前那个卞庄子，看大小两虎相争一牛，待小虎死，大虎伤，然后刺杀伤虎，一举而得杀两虎之名。至于赵国这只“小虎”的安危，楚怀王与宋义可不管，他们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去死好了，早死晚死，都是为了灭秦而死，他们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这就是革命必须付出的牺牲。

此计策在理论上貌似是没有问题。可惜宋义太高看了赵国的实力，经数次惨败后，赵国即便曾是小虎，也早被王离耗成病猫了，秦这条大虎杀吃了它，不但不会受伤，反而会更强壮；况且章邯非常精明，他的大军一直作为后援待在棘原，并未参与攻城作战，每日只是运输粮草，养精蓄锐；所以，哪怕王离跟赵国等诸侯拼了个两败俱伤，章邯仍有收拾残局的能力——总之，宋义所谓妙策实际上只是个一厢情愿愚蠢至极的想法，说什么坐运筹策项羽比不上他，我看他哪里是什么坐运筹策，其实就是被秦军吓破胆的借口！否则就算要坐山观虎斗，哪有隔着八百里观的，他有天文望远镜没？

所以项羽大怒，他对宋义据理力争，拍桌子瞪眼，就差捋袖动手了！

宋义要的就是项羽这个态度，于是他也一拍桌子，对左右道：“传令下去，三军之中，凡有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给我斩之。”

解释一下，我们知道羊是很温驯的，这里宋义怎么说“狠如羊”呢？原来在古代汉语中“狠”是“不听从”的意思。羊有时很犟，你拉它，它就是不走。

霎那间，项羽豁然开朗——终于明白楚怀王的阴谋了，原来是想利用军法来处置我！什么“传令下去”，不用那么麻烦，你就是想搞死我而已的嘛！好，好，好，算你厉害！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忍了！

于是暴怒的项羽突然变得沉静如山，低头顺眉，缓缓言道：“上将军高瞻远瞩，非臣所及。将军之言，实乃灭秦之良策也，项籍拜服！”

宋义万万没有想到，项羽在关键时刻突然服软了，这让他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愣在当场！

世人皆知项羽是个不能忍之人，别人一嚣张，他就会发飙。宋义本来打算：只要项羽此时一露出其“狼虎羊”的真面目，那么他埋伏在账外的卫士就会立刻冲进来把项羽给就地正法！项羽因违反军令而受诛，其族人旧部再气愤也只能认了！

可是项羽居然一反常态变成了个乖宝宝——如此低声下气的话，怎么可能从他嘴中道出？宋义当场晕菜。一个诛杀项羽的大好机会，就这么一不留神错过了，可惜，可惜呀！

宋义错失了一个杀项羽的好机会，心中的郁闷自不必提，他决定出去散散心，送儿子宋襄去齐国当相国，这是他留在安阳这么久的另一个原因，同时也是宋氏家族崛起的关键一步。

我们知道，如今齐国的相国是军事强人田荣，这可是为不好惹的人物，他竟肯把位子让给宋襄，这说明齐楚两国王族已经形成了一定的默契，想要联手对付项氏了。而宋襄也将作为齐楚两大政治集团的总联络人，共同向两国手下的军队实权派发起挑战。

所以，宋义对儿子千交待万嘱咐，然后带兵亲自将宋襄一路送到无盐（今山东东平），并在无盐大肆宴请齐国官员，饮酒高会，隆重庆祝。在一片祝贺与谄谀的声浪之中，宋义醉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宋氏家族即将在他的手中发扬光大，成为齐楚之间最强的豪门望族，这怎能不让他欣喜若狂、忘乎所以。

从曹县到无盐，足足有三百五十多里，宋义身为主帅，却擅自离开大军这么远，可见他在政治权术上固然老道，但在军事指挥上还很稚嫩。

一个主帅，应该与将士同甘共苦，而不能高高在上脱离群众，否则恐怕军心堪忧。事实上，当宋家父子正在无盐公款吃喝的时候，安阳楚军的情况已经窘迫到了接近山穷水尽的地步。数万大军，每天需要耗费多少粮食，大家可以算一算。楚军在安阳已经待了足足一个多月，军粮的积存早已入不敷出，将士们每天喝着西北风，肚子一天比一天瘪，他们怎能不怨声载道？

屋漏偏遭连夜雨，农历十月本就是仲冬季节，苏北一带寒风料峭，再加上天公不作美，安阳连日大雨（注1），将士们忍冻挨饿，每天泡在雨水之中，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很多人生病甚至饿冻而死。

项羽眼见此景，又急又怒又悲——将士们死也要死的值得啊，还没有出征就饿冻而死，我项羽怎么对得起那些将自己的子弟送上前线的江东父老！

可是他又不能贸然去找宋义提意见，这样只会让他找到借口将自己军法从事。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才好，项羽纠结到无以复加。

十余日后，宋义送孩子出国上班回来了，他满面春风，志得意满，并命令大军继续驻扎，继续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继续坚持到底，坚持就是胜利。

项羽明白自己应该有所行动了，隐忍也要有个极限，极限到了就要爆发。他决定去冒险说服一个非常关键的人物，生死存亡，在此一举！

这个关键人物，就是范增。

范增是楚怀王的人，这一点天下皆知，项羽要说服他站在自己这边儿谈何容易，但是项羽还是决定试一试，因为他看的出来，范增虽然一直是拥护怀王的，但毕竟是个明大理识大体的君子。

于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项羽悄悄来到范增的营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亚父助我！”

范增大惊：“鲁公何故如此多礼？老夫怎敢当亚父之名？”

“范将军一向与我叔父兄弟相称，情同手足，称‘亚父’又有何不当！今叔父已为国而卒，项籍无依无靠，死生一线，唯有亚夫能够助我！”

眼见着这个豪勇无比的盖世英雄竟像个孩子一般跪倒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范增慌了，他赶紧扶起项羽，急道：“快快请起。究竟有何紧急事体，亚父助你便是！”

“亚父可知我军中粮草匮乏，几致不继？”

范增闻言，脸上顿时露出愁闷之色。此次援赵，他主管的正是大军的后勤补养工作，楚军目前之艰难状况，他最清楚不过。

“亚父！我军不能再在安阳驻留下去了，否则不待与秦交战，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这我知道。可大王亲命卿子冠军为主将，我等必需遵他将令。而粮草匮乏，老夫再着急命军需官南下筹措便是。”

“宋义畏战观望，不恤将士，交通齐国，欲图不轨，种种所为，乃置我军安危及援赵大义于不顾也。籍恐此举绝非大王之所愿。”

范增沉吟良久，终于道：“既如此，子欲何为？”

项羽面色突地一沉，口中吐出六个字：“明其罪而诛之！”

范增大惊失色，慌忙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此乃犯上之举也。不如先行奏报大王，再做定夺！”

项羽二话不说，拉着范增疾出营帐，直接冲进外面瓢泼大雨之中。

范增甩开项羽，怒道：“你这是作甚！”

项羽一拉范增，向前一指，道：“亚父请看！”

范增往前一看，顿时楞在当场。透过重重雨幕，只见军营内的简易营房已近半被大雨冲毁，很多士兵只能躲在树下或长官的帐檐下避雨，他们一个个抱着冰冷的兵器，嘴青脸白，不住的瑟瑟发抖，好似那风中飘落的寒叶。死神在向他们招手。

士兵们见到项羽范增，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询问何时出征。

范增哑口无言。

项羽痛心疾首：“亚父，我们不能等了，再拖下去，这可怎么得了？”

范增终于点了点头，道：“好吧，事情紧急，将军从权便是！范增全力相助。”

项羽大喜，连忙从众士兵中选了几个代表，又派人将军中的项氏及其心腹将领们一齐召集到范增营帐中，对大家说：“今年乃饥岁，百姓贫敝，粮秣征集实属不易。眼下又大雨天寒，后勤供应不继，军中存粮见底，士卒不得饱饭。诸将奋勇戮力，急欲攻秦，奈何宋义竟思观望，必待秦兵破而后击之。夫秦兵强大，赵兵怯弱，以弱敌强，必然大败，我军有何余敝可乘？”

诸将与士兵代表们纷纷点头称是。

项羽又道：“今我军新逢大败，王坐不安席，扫境内之兵总属于宋义，国家安危，在此一举。可他不恤士卒而徇私情，不急救赵而往无盐，交通齐国，终日私宴，这可是社稷之臣所为么？此人不除，大楚无望矣！”

项羽这番话，有理有节，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宋义该死一万遍。于是将士们热血沸腾，纷纷表示现在就要冲进宋义帐内把这头每日公款吃喝的肥猪给宰了。项羽却说：“诸公稍安勿躁，籍当亲手扑杀此獠，为枉死的兄弟们报仇血恨！”

第二天一早，宋义从宿醉中方醒来，就听到账外有人报：“范、项两位将军求见。”

宋义一愣，他们这么早来找我作甚，莫非有什么不轨？

仔细一想，他又释然了。范增是怀王的人，他与项籍一同来见我，应该不会有啥问题。莫非项籍请了范增来为他说情，要我宽宏大量原谅他？

这么想着，宋义开始安然穿衣洗漱，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便慢条斯理的说道：“两位将军这么早来见本帅，究竟所为何事啊？”

“将军方从无盐赶回，一定十分劳累，属下心疼贵体，想请将军永远长眠！”

宋义大惊，拔出剑来就想反抗，他二十年前曾在燕地游侠，与著名的秦舞阳、荆轲等人齐名（注2），武力值还是颇高的，但在项羽面前，他只是个渣渣！事实上，宋义的剑才刚拔出来，就见一道青锷如流星般从眼前划过，接下的事情，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项羽杀将夺权，也不是第一次了，所有手续他都门清儿，只见他轻车熟路的提起宋义的大脑袋，大摇大摆走出账外，径至中军鼓前击鼓。

听到鼓声，将士们全来了，还以为有什么重大军情宣布。

结果，他们看到一个巨大的身躯，提着一个满是鲜血的头颅，对他们高喊：“宋义与齐谋反，令子宋襄与齐结连外应，故留兵不进，意欲吞取我国。吾今奉楚王密旨斩之，以晓谕三军。”

什么？那竟是卿子冠军的头？大营内一片骚动。几个宋义的心腹方要起身反抗，已被身边的人制住，压倒在地。

一时间，诸将全震住了。那项羽奋髯如戟，振喉如雷，仿似魔神下凡一般，连抬头看他一眼都要吓没命了，谁还敢有所异言？

更何况，宋义本就遭众人所怨，只是敢怒不敢言而已，项羽此举，正是大快人心。

项羽锋利的眼神望向英布，等他发言。

英布此时官封当阳君，职位仅次于宋义项羽范增三人，爵位甚至比他们还高，不但是个实权派，且在楚军之中极有威望，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英布是江洋大盗出身，性情彪悍，作战勇猛，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却独独对项羽最是敬服。他眼见着项羽竟做了他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对项羽更加敬服了。于是英布哈哈一笑，道：“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此叛逆，正合我等之心。”

见英布都这么说了，诸将也纷纷附议：“没错，今将军诛乱有功，当代任上将军，统辖全军，速速援赵。”

项羽道：“这也须禀明我王，静候旨意。”

英布复道：“军中不可一日无主，将军何妨摄行职务，再候王命未迟。”

大家又纷纷称是。

项羽于是不再客气，自领帅印称假（代理）上将军，并命桓楚（注3）乘快马星夜追入齐国境内，将新任齐相宋襄在半路杀死），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齐楚的外交同盟关系，掰了。

宋义的家族复兴梦想，破灭了。

楚怀王处心积虑的除项大计，失败了。

现如今，项羽已冲出桎梏威震楚国，怀王转眼又变回了从前那个说话不算数的傀儡，一切阴谋诡计，全部都白折腾了，不管愿意不愿意，他必须离开这个又爱又恨的政治舞台，坐待末日降临。

不是怀王不聪明不努力，实在是项羽太可怕太强大。而且怀王和陈胜一样犯了个巨大的错误，他不该留在后方遥控，而应该像后世其他朝代的开国君主那样亲临前线，这样项羽将难操作得多。

毕竟，大家都没造过反，没有前车可鉴，第一次没经验，可以理解。

可惜，这是一个生死局，错一次，就是死，只有向死而生，才能开出一片新天地！！

不久，怀王的命令来了。特使无奈的宣布：项羽转正，封上将军，统领大军速速援赵，不得有误。

顺便说一下，宋义父子虽死，但据《史记索引》与《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宋义之孙宋昌后来却加入汉军，成为了刘邦的家吏，汉帝国建立后，宋昌出任刘邦之子代王刘恒的中尉，并为汉文帝刘恒即位稳定政权立下大功，以至官拜卫将军，爵封壮武侯，掌控南北军，威慑汉初功臣集团。宋氏家族作为战国秦汉间的顶级权贵，哪怕暂时被扑灭，最终却还是深深的影响了历史进程。

注1：秦末时期中国的天气似乎相当反常，不仅每年雨季都相当漫长，且都对历史造成了相当深远的影响。如公元前209年大泽乡大雨引发秦末革命；公元前208年定陶大雨害死项梁；公元前207年大雨又逼得项羽杀死宋义；还有后来公元前205年韩信利用关中大雨攻破废丘灭掉章邯。

注2：据《燕丹子》记载，谋士田光对燕太子丹说：“窃观太子客无可用者：夏扶血勇之人，怒而面赤；宋意（宋义）脉勇之人，怒而面青；舞阳骨勇之人，怒而面白。光所之荆轲，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

注3：当年与项梁齐名的吴中豪杰，会稽太守殷通曾想力邀的合作伙伴，如今应是项家军的部将。